她们,坚韧而美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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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12-03 21:54

每一场灾难都有冗长的回声。34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直接导致24万人丧生、16万人重伤,而在大地震中落下终身残疾的人数,始终是一个无法准确统计的数字。无疑,这是一个庞大的、备受瞩目的群体。残疾带给生命的困厄是不言而喻的,然而那些顽强的生命,一直在完成着向上攀援、不断超越、锻造重塑的过程。

王林梅:“活着,就好好活”

1973年的元旦,15岁的王林梅穿上了让同龄女伴艳羡不已的军装,成了一名因有文体特长而被特招入伍的女兵。功臣军人家庭出身的她,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篮球场上又是出名的投篮高手,跑起来像飞一样,跳起来像鹿一样……然而,这一切都毁于大地震那黑暗的瞬间。1976年7月28日,回唐山探亲、原定第二天离家归队的她,被砸伤在自己的家中,外伤导致全身性的瘫痪,除了头还能活动,颈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医生曾经断言:她至多可以存活5年。

残疾无论对谁都意味着一种局限。对林梅来说,当家人还在四处奔波,寻访能让她站起来的名医和偏方的时候,她最早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禁锢在病床上的身体,已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不复心存躯体康复的侥幸。漫漫的白昼之后是沉沉的黑夜,为防褥疮,她的身体不得不每隔两个小时被翻动一次,34年了,林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

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回忆过去的勇气。有谁经历过从生命的巅峰坠入劫难的深渊?有谁品味过连眼泪都无法自己擦拭的苦痛?

那以后的日子,她被转送到邢台的河北省荣军疗养院,安顿在一间12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里。那里有很多在战争年代负伤致残,以及在和平建设时期执行艰险任务而落下残疾的军人,他们虽身体残缺,却意志坚强。林梅只身在外,远离亲人,忍受着病痛折磨和思乡孤独,默默将泪水咽进肚里。同时,在与这些特殊战友们相处的日子里,她再一次领略了命运的狰狞,也渐渐知晓,不幸之外还有不幸,坚强之外更有坚强。

林梅爱美,即使致残,也没能泯灭她这一天性。无论独处,还是在自己的居室里与人会面,她都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她总爱把头发拾掇得新颖别致,床头枕边洁净平整,室内物品的陈设摆放,也处处显示着主人高雅的审美情调。

34年,她依然保持着当军人时养成的良好自律习惯:按时洗漱,早晚刷牙,饭后漱口,每个星期五洗头、擦身、换衣服,定时更换床单被罩。不论谁来拜访,她总要先梳洗修饰一下。要求自己的精神不垮,首先要做到让人看见一个精神焕发的她。她认为这是对来访者最起码的尊重。《中国残疾人》杂志的主编欧阳鸣见到她时,在自己的采访手记上这样写道:

而实际上,她的美丽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张脸。

已经进入六月了,王林梅躺在她的床上,一条厚厚的被单一直蒙到颏下,只露出一张脸——一张美丽的脸。小小的屋中光线柔和,那张脸更沉静如水,有人曾发现那张脸酷似费雯丽,《魂断蓝桥》中的费雯丽,那个优雅又幽怨的女人。但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张脸上我们读不出幽怨,只是沉静如水的岁月所浸润的沉静。

碌碌此生,王林梅心有不甘。荣残老功臣的父亲,始终鼓励林梅要保持军人本色:“人生也是战斗,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有了办法,就有了转机。”

2002年6月,昔日的战友把一台崭新的电脑摆放在林梅的床前。为的是让孤寂地生活了26年之久的林梅,通过它,架起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学电脑,对于一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空有十指而不能屈伸的残疾人来说,谈何容易?但倔强的林梅听从妹夫的建议,开始苦练“智能狂拼输入法”。林梅惟有面左而卧,右手臂才能勉强做一点尝试动作,但呈弯曲状的手指无法伸展,控制腕部的肌肉丧失功能,胳膊抬不起来,像是手脱了臼,下垂耷拉着。无法击打键盘,捶打也不成,只能用拳头蹭,蹭来蹭去的结果,显示屏上自然是一片乱码。千百遍地摸索后,她发现靠着食指中间关节来按键最合适。毫无知觉的指关节接触到键盘,全凭看显示屏出现的文字与符号来判断自己操作是否正确。只要面左而卧,林梅就争分夺秒地拼命练习。手无法掌控鼠标,更让她大伤脑筋,经过尝试只能将手心朝上,用右手腕的外侧来小心翼翼地推动鼠标。

当林梅终于“写”出一段完整的文字,内心深处涌起喜悦的清泉,坚强如钢的她,不禁喜极而泣。接下来的日子,是柳暗花明后的别有洞天,是山穷水尽后的天高地迥。天资聪颖过人、博闻强识的林梅,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友,从网上寄去自己制作的贺卡,表达内心的感激和祝福。在网上,她给自己起了一个饶有寓意的网名——舒凝眉,并签上自己的“个性留言”:过好每一天。所有接触过她的人,无一不惊讶于她的乐观、美丽、年轻和从容。一位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无数次走进她布置得整齐而雅致的居室,感慨万端地说:“每次见到她,都仿佛经历了一次精神洗礼。”

尘封喑哑的似水流年,渐行渐远的锦绣韶华,在电脑屏幕上,一一复活成文字。说吧,对猝然而降的厄运,对苦甜杂糅的日子;说吧,在炼狱中的感悟,在抗争中的淬砺……靠着震后听广播、看电视、勉强翻阅文学期刊,锱铢积累起来的文学素养,加之她对于语言特殊敏感的天赋和超人的记忆力,她整整花费了两年的时间,终于凝聚成16万字书稿——《期待每个黎明》。经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两次播出,在无数颗心灵里激起久久的回响。

王林梅的伤残程度,在唐山的残疾人中是罕有的,然而更为罕有的,是她面对劫难铸成的不幸,34年一以贯之保持的那份泰然、超然和恬然。在自己博客的一篇博文中,她这样写到:“活着,就好好活!” 

一个人,用34年的岁月人生,告知了世界一个真理:精神的伟力至柔至刚,灾难,哪怕是天塌地陷的灾难,也难消弭它魅力的光辉……

  姚翠琴:心灵的笑颜

2006年7月,恰值唐山大地震30周年到来之际,心系唐山残疾人的胡锦涛总书记来到唐山。他牵挂着地震受伤人员,专门来到唐山市截瘫疗养院看望、慰问地震截瘫伤员。

在截瘫疗养院的“阳光室”,10名在唐山大地震中被砸成截瘫的残疾人代表,围成一个半圆形,怀着激动的心情,静静地等候着总书记的到来。当胡锦涛健步走进“阳光室”门口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从建院伊始就一直在该院工作的韩景祥院长,向总书记逐一介绍着在场每一位残疾人的情况。胡锦涛俯下身子,仔细询问他们的伤情和康复情况。当他走到一位名叫姚翠琴的残疾人面前时,“她是一位歌手。”韩院长这样介绍说。

“原来在哪儿上班?”胡锦涛问姚翠琴。

“刚到建行一个月,当了6年兵,分配到建行工作,就被砸伤了。”

总书记闻听后,沉吟半晌,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和惋惜。

“她还写书!”韩院长补充介绍。

胡锦涛饶有兴趣地问:“你写了几本书?”

“3本书!”

胡锦涛和姚翠琴再一次握手,“祝贺你啊!”

那天晚上,在抗震30周年的晚会上,姚翠琴亲自为胡锦涛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唱了自己作词的歌曲——《心灵的笑颜》。

姚翠琴当兵时就在宣传队,一条粗粗的大辫子,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副百灵鸟一样婉转的歌喉。爱情也在羞涩的期待中向她走来,她的明天是瑰丽色的。然而,一切都因地震而瞬间改写了。姚翠琴是最早住进唐山市截瘫疗养院的伤员。这是一所极为特殊的医院,106名工作人员,204张床位,有那么多的重症伤员一天到晚等着医护人员喂饭、喂水、翻身、解大小便……一天,一位名叫张林全的截瘫伤员将自己反锁在病房里,用早就预备下的一瓶汽油自焚身亡。又是一天夜里,同样是截瘫患者的周国振拿起锋利的刮胡子刀片,割开了那条毫无知觉的腿上的静脉……

怎样扫除盘旋在截瘫病友心头的阴霾?怎样进行心理疏导和心理康复?音乐,开始发挥神奇的功效。姚翠琴组建起唐山截瘫患者小乐队,她要让这个世界倾听,一颗颗渴望生活的心灵的歌唱。

从1983年开始,姚翠琴坐在轮椅上重返舞台,先后参加过许多大型演出。1987年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演出,作词并演唱的《我是幸福的残姑娘》获奖;1992年参加首届全国残疾人卡拉OK大赛,获民族唱法第一名。除了爱唱歌,她还爱画画,她亲手绘制的12米长卷《百猫嬉戏图》,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每天中午央视10套的《百家讲坛》,是她雷打不动的必看节目。

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姚翠琴的散文《红梅初绽》,曾让一直关心她文学创作的唐山老作家长正击节赞叹。她在文学上的创作激情由此一发而不可收,陆续在《中国青年报》、《河北日报》等报刊发表近百篇作品。散文集《焦竹听雨》、《幽兰凝露》和《寒梅映雪》,相继摆放在姚翠琴的案头。她用手轻抚着这三本书,这是自己心路历程的见证,是自己回报给世界的一份真情,是自己精神的宁馨儿……

    董福丽:运动让她活力四射

董福丽的名字是和轮椅网球联系在一起的。在她的运动生涯中,是一串串辉煌的战果:1993年参加全国轮椅网球公开赛获金牌;1994年,广岛亚运会上获得铜牌和银牌;1996年,日本福冈网球公开赛上获得金牌;1997年泰国第七届远南运动会上获铜牌;2000年,获全国残运会的金牌……

1992年的时候,在唐山园林处大钊公园上班的董福丽对轮椅网球还一无所知。尽管她因唐山大地震致残而截去右下肢,但依然不改自幼活泼好动的天性。有时去单位早了,为了不惊醒门卫老大爷,一人高的女儿墙,她能一个单足跳旱地拔葱,麻利地翻墙而过。当她听说省残联正在选拔轮椅网球运动员,便连夜坐火车赶到石家庄,向残联的负责同志毛遂自荐:“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试一试。实在不行,我再回去。”一旁的教练看出了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从未摆弄过运动轮椅的她,稍加指点,就能驱转自如。董福丽被选中了,她高兴极了。她的人生,由此揭开崭新的一页。

1976年大地震前几天,6岁的董福丽,穿着妈妈给她做的花裙子到幼儿园参加歌咏比赛,那是她作为健全孩子的最后一个夏天。震后第三天,董福丽被人从废墟中救了出来,随后被转到沈阳做了右腿高位截肢手术。一直到十六七岁,董福丽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卑中,因为同龄的女孩子已经不怎么愿意同她一起玩了。

从自卑到自信,是一个漫长的、黑暗的过程,对她起决定性影响的,还是学骑自行车。看着其他女孩子早会骑自行车了,董福丽眼馋得够呛。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似地找来一辆自行车,非要一个人试试。那时候她还没有装义肢,上车没法“贴边儿”。她就先把车子靠在一面墙上,自己先坐上去,然后用右手的拐杖当右腿,“蹬”右侧的车蹬子。想停下来的时候,再找一面墙,慢慢地靠近、扶住,然后下来。几经练习,摔破了三条裤子,董福丽骑自行车已像常人一样上下自如了。

心中那面无形的墙轰然倒塌。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在省队集训的时候,董福丽的运动量常常是网球队里其他队友的二至三倍,脑袋一甩,就像一个喷壶。别人都睡觉了,她却要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走廊里练习如何使用运动轮椅——加速,急停,转向,还要不时琢磨着击球、挥拍的动作要领……掌握了基本技能之后,她就独自一人到大马路上跑轮椅。在竞赛中,需要用双手驱动轮椅,腾出手来挥拍击球,更为关键的是,还要准确判断球的落点,用轮椅代替步伐,移动到位,稍慢一拍,就休想接到对方的球。速度,速度!只能向自己的两只胳膊要速度。石家庄市区一大圈绕下来,她那原本细腻的手掌上已布满紫黑色的大血泡。

十几年一路征战下来,她用坏的轮椅不下10辆。

皮肉之苦尚可忍受,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小女儿4岁那年,丈夫在车祸中去世了。偏偏就在这时,她收到了天津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她一咬牙,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是憋了回去,左手牵着女儿,右手拉着行李箱,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董福丽在天津的深造还没有结束,就迎来了她梦寐以求的残疾人国际轮椅网球大赛。有20多个国家参加的这次国际邀请赛上,中国第一次派出自己的轮椅网球选手,董福丽披挂出征。

日本。福冈。樱花烂漫的季节。容纳上万名观众的网球赛馆里,座无虚席,砰砰的击球声,仿佛是被放大了的心跳。对手是一位“东洋魔女”,比同样是坐在轮椅上的董福丽球龄长好几年,发过来的球又刁又狠。在异国的赛场上,董福丽第一次萌生了为祖国而战的豪情。球场上有边界,没退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通痛快淋漓的砍杀,董福丽战胜了对手,她高高扬起球拍,另一只手作了一个漂亮的V字型手势。

那一刻,一种求生存、图发展、敢于挑战自我的信念,在董福丽的心中油然而生。那种信念,足以让她蔑视自身的局限,勇敢地冲破肉体和精神的藩篱,获得新生。

1999年1月,第七届远东及南太平洋残疾人运动会在泰国首都曼谷举行,董福丽挥拍击球的照片成了那一届运动会的招贴画,她本人也在曼谷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如今的董福丽,经历了无数大赛的磨练,她的足迹遍布世界20多个国家和地区。频繁的残疾人体育赛事,让她几乎成了“空中飞人”。至今她仍保持着中国“女子轮椅网球”一号选手的位置。在比赛之余,她还同时经营着一家“康乐”轮椅网球馆,作为一名老队员,主动担负起培训年轻轮椅网球运动员的重任。她又重新拥有了自己甜蜜的家庭,对方也有一个女儿,两个小姑娘就像亲姐妹一般要好。

运动延长了董福丽的青春,已步入不惑之年的她,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她晚上练球的时候,网球场外常常围站一圈人看她打球,她的朋友们来了也不叫她,只在那儿静静地看。许多人都说:他们从她身上会得到一种力量,觉得看她打球很美,一位诗人还戏称她“轮椅骑士”。

在北京“残奥会”开幕式上,国际残奥委主席克雷文致辞时引用了一段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的名言:“所有胜利之中,战胜自己是最首要,也是最伟大的胜利。”

董福丽站在运动员队伍中,觉得这句话真棒!

    李大红: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得的

见李大红之前,特意约了一个市中心的茶楼。茶楼刚开业不久,客人不是很多。她将电瓶车在店外锁好,拖着义肢,行走不快不慢。我们在一楼随意挑了一个雅间,让服务员泡了一壶该店推荐的云南原生态绿茶,然后慢慢聊。

我手里拿着的本子刚好留有夏天在北京南站邂逅刘心武请他题的辞:“喜欢《红楼梦》。”便翻给她看。李大红很来兴致,一下子数叨出自己读过的刘心武的很多作品。由刘心武自然谈到史铁生。

三年前,经由青年诗人李木马的引领,李大红终于走进史铁生的家中,见到了心中崇敬已久的作家。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做三次透析的史铁生,在房间里,娴熟而轻松地驱动着轮椅,一点也看不出是被病魔纠缠不休的人。饱满的额头,宽宽的肩膀,厚厚的嘴唇,看上去特别像一位仁厚朴实的兄长,开口谈话,又是那样平静而睿智。本来有一腔话要说的李大红,在这位被无数残疾人视为“精神教父”的人面前,竟一时无语。还需要说什么呢?他的话都已写入书中,印在读者的心里,像灯塔和钟声,指引着迷航的人生,唤醒苦闷的心灵。告别时,史铁生拿出一本刚刚出版的《记忆与印象》,签上自己的名字,送到李大红的胸前。

“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李大红对史铁生的这句话体味尤深。5岁致残,就注定了今生要走一条坎坎坷坷的路。当年,幼小的李大红在废墟底下埋了两天两夜,解放军把她扒出来时,母亲和妹妹都已震亡,她的右腿也因长时间的挤压而坏死,截肢手术是在震后支起的帐篷里进行的。后来她又被转到沧州河间县城的一所医院,父亲陪着她在那里养伤,直至痊愈返回唐山。

在整个求学过程中,李大红的脑子里很早就被灌输进这样一个意识:对于残疾人来说,只有学习好,才有可能找到一条出路。她的学习一直很好,大学毕业后,随之而来的生存危机却让她无法像其他健全女孩子那样尽情享受青春的欢乐,她内心最大的隐痛是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自打1992年财会专业毕业以后,她先后换了5家用人单位,有私人企业,也有条件不错的会计师事务所。十几年下来,她靠着自己的能力打工,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用心血挣来的——父亲从棉纺厂子弟学校的教师岗位上退下来,仅靠微薄的薪水度日;亲戚们震后就对他们爷俩躲得远远的,生怕成为自己生活上的负担。所以,不论日子多难,她都必须自己咬牙挺住,因为谁都指望不上。

李大红一直没有中断业务上的自修和深造,她有求知的欲望,但这也是生存的需要。几乎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她都花在读书上,没有任何休闲娱乐,她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2002年,李大红经过三、五年的自修苦学,终于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资格。她在财会业务上得心应手,但在工作中仍时时感到一种压抑和伤害。李大红骨子里是淡薄的,但还没有淡薄到别人忽视你、不给你尊严都能忍受的地步。周围一些同事在相处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歧视和优越感,让李大红每每感到那么多人在俯视她、可怜她,忍受这种感觉,就仿佛一次次吞下碎玻璃。

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大红从一位朋友手中接过来一家财务公司,主要从事企业业务咨询和代理记账,开始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她压抑多年的心,才稍稍吁出一口气。

她的业务不单单是抄账、报账,更重要的是跟税务部门、客户协调关系,而自己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她承认,自己有时说话太直,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这么多年,时代不同了,如果自己就业时就能赶上网络时代,对网络颇感兴趣的李大红可能会选择IT行业发展自己,但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建议说:你只能干个会计,可以坐在屋子里不动。

2000年的时候,李大红用自己积攒的钱买了一套二手房,虽然房子不大,但毕竟有了自己的空间。一个人生活,清静却孤单,她很渴望自己的姑姑和姨们能来陪她住一宿,听她诉诉心中的苦。

在采访的过程中,李大红不时接听一些业务上的电话,有客户打来的,也有下属打进来的。每次,她都简洁、清晰地答复着有关一些验资报告和审计报告的处理意见。

坦率地说,李大红长得非常好,甚至是美丽,只是她以前长久浮在脸上的忧郁的神情,多多少少遮掩了这种美丽。用她自己的话说:在生活的重压下很难有一个从容的状态。其实,她是一位很追求精神品位的人。李大红平日里很爱读文学作品。她喜欢张爱玲、王安忆、莫言的作品。但现在却不大爱跟周围的人谈张爱玲了,她说现在谁说张爱玲都俗了,本来是不俗的人,让俗人都给弄俗了。闲暇时爱上“天涯论坛”,爱看韩寒、马未都、郑渊洁、徐静蕾等人的博客。

最后的话题是感情问题。至今未婚的李大红非常旷达地开着玩笑:“现在是男方市场,剩下的都是女的。”我不置可否地摇着头,倾听着她继续讲下去。“我没有碰到能忽略我身体的人,也许在我上学的时候,有人喜欢过我,但一定没有喜欢到可以忽视我身体的程度,权衡之下,人家还是选择别人去了。”

从茶楼里出来,一同去吃晚饭。买单的时候,才知道李大红趁我出去买烟的空档儿,悄悄把钱付了。我坚决地将钱塞进她的坤包。

暮色中,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李大红坐进电瓶车,执意看我先打上车再走。在等出租车的时候,看见街口有人在卖玫瑰花,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

车来了,我钻了进去。李大红依然在车窗外向我摆手,目送我。忽然一阵鼻酸,急忙掩饰着别过脸去——这么优秀的女性,不该独自走完人生旅程。

杨静 女,1971年生于唐山。唐山广播电视台主任记者。曾获第四、五届全国广播“百优”节目主持人称号。2003年出版广播谈话节目集《倾诉与倾听》。

王志勇 河北丰润人,1968年生于唐山,1976年大地震中截去右臂。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发表各类作品60余万字。著有《曾经风流——40位民国女性的命运沉浮》。